打开东方集团有限公司官网,一张麦浪金黄、农机布列的图片映入眼帘,展示着这家诞生于东北黑土地的公司发展现代农业的雄心。
然而,隐于产业版图深处的金融触角早已悄然编织出危机陷阱,将东方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东方集团”)乃至“东方系”拖入深渊。
3月16日,中国证监会一纸《行政处罚事先告知书》揭开东方集团造假黑幕:公司在2020年至2023年间累计虚增营收161.3亿元,造假规模位列A股史上前列。
3月28日晚间,*ST东方发布公告称,公司股票3月28日收盘价为0.58元/股,已连续10个交易日低于人民币1元。上市31年的*ST东方,已提前锁定面值退市。
追溯这场崩塌的起源,2015年豪赌房地产的决策或成为命运转折点。而更深层的危机,在错综复杂的产融结合中显露:股权质押循环套现后,公司及子公司在民生银行高达51.52亿元的贷款余额,其中23.35亿元已逾期,招商银行、浦发银行等连锁追偿,继而引发“东方系”的集体动荡。
穿透财报迷雾,造假背后的三重隐忧引人深思:长达4年的造假竟无人发现,反映出上市公司内部控制体系失灵;大华会计师事务所连续三年出具“无保留意见”,说明外部中介机构监督工作严重失职;日趋复杂的造假手段令监管部门的一些常规措施面临失效。
当退市钟声为东方集团敲响时,它不应只是某个企业的丧钟,而该成为资本市场刮骨疗毒的号角。毕竟,一个健康的市场,应构建出不让废墟出现的制度长城。
爆雷:
四年161亿造假案全盘浮出
3月16日,随着中国证监会的一纸《行政处罚事先告知书》下达,东方集团自2020年至2023年的惊天财务造假案彻底曝光:四年间累计虚增营收161.3亿元、营业成本160.73亿元,造假规模跻身A股市场历史前列。
具体来看,上述虚假销售业务导致东方集团2020年至2023年年度报告分别虚增营业收入38.97亿元、48.65亿元、65.43亿元、8.25亿元,占各期对外披露营业收入(更正前,下同)的25.2%、32.05%、50.44%、13.56%,分别虚增营业成本38.75亿元、48.44亿元、65.3亿元、8.24亿元,占各期对外披露营业成本的23.74%、29.57%、45.43%、11.45%。
监管文件显示,东方集团通过虚构农产品贸易业务链完成系统造假。
2020年至2023年,东方集团出于维持农产品贸易市场占有率、满足融资需求以及业绩考核等目的,通过人为增加业务环节或虚构业务链条等方式,长期开展农产品融资性贸易和空转循环贸易。
据上海定达律师事务所律师盛一舟介绍,贸易空转是现在财务造假的常见手段,常用于虚增营业收入,扩大业绩规模,帮助上市公司实现“市值管理”。
尽管告知书中并未披露具体过程,但这一系列造假行为在公司2024年2月更新的2020年至2023年数份财报中有所显露。
以东方集团2021年财报为例,在此前的财报中,吉林省隆裕粮油经销有限公司(简称“隆裕粮油”)以10.35亿元的玉米和大豆销售额位列销售客户榜首。但在更正后的年报中,这家公司已不在前五大销售客户之内。与此同时,供应商大连良运集团粮油购销有限公司(简称“大良粮运”)的采购金额从原本的10.26亿元下降为7.49亿元,大连和益粮油有限公司(简称“大连和益”)的采购金额从7.12亿元下降为5.61亿元。
记者梳理发现,上述三家公司之间存在诸多关联。根据企查查资料,隆裕粮油与大良粮运2024年申报的企业电话相同。隆裕粮油由良运集团有限公司在2018年发起设立,良运集团有限公司持有大良粮运90%的股份,且与大连和益2022年变更前地址“辽宁省大连市中山区五五路12号”一致。
2024年6月18日晚间,东方集团发布公告称,公司及子公司在东方集团财务有限责任公司(简称“东方财务公司”)的16.4亿元存款出现大额提取受限情形。
这一消息引发监管关注,继而牵扯出东方集团财务造假案,东方财务公司也浮出水面。经计算,公司2021年至2023年间在东方财务公司存款占货币资金比重分别高达61.33%、50.46%和73.39%,总体呈增长趋势。
在民生证券投行业务部经理项捷克看来,在这场以“大豆/玉米采购-加工-销售”为幌子的虚假业务闭环中,东方财务公司或成为其资金中转的枢纽。
祸根:
地产滑铁卢与资本断流
追溯这场危机的深层动因,张宏伟及其背后“东方系”的资金链断裂与治理坍塌豁然显现。
2016年,中国房地产市场一片火热。东方集团抓住了这个阶段的行业机遇。就在前一年,公司发布非公开发行A股股票预案,计划合计以66.1亿元募集资金投资房地产相关业务。
然而,近年来,公司土地和房地产开发板块亏损状况严峻,成为吞噬现金流的无底洞。
根据东方集团披露的公告,受房地产业务资产处置未达预期、未实现相关收入、房地产合作项目亏损等因素影响,公司已连续三个年度亏损。2021年至2023年,东方集团的营收分别为137.24亿元、112.61亿元、60.8亿元;归母净利润分别为-17.19亿元、-9.96亿元、-15.57亿元,累计亏损超42亿元。
房地产业务是重要的亏损源。截至2023年年底,东方集团房地产业务板块子公司东方安颐(北京)城镇发展投资有限公司资产负债率急剧飙升至121%,且连续多年亏损。
金融杠杆的反噬也让东方集团“元气大伤”。
东方集团及子公司还向多家金融机构大笔借入资金并逾期未还。
截至2025年2月12日,东方集团及子公司新增到期未偿还银行贷款本金余额共计17.37亿元,占公司最近一期经审计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资产的10.41%,其中新增被债权人要求提前偿还贷款本金余额0.77亿元。
风险一旦传导,东方集团股价暴跌,质押股权大幅缩水。这导致招商银行等贷款方纷纷启动追偿程序,由此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衍生出严峻的流动性危机,让本就资金紧张的东方集团雪上加霜。
东方集团的财务造假问题,至少暴露出三重隐忧。
其一,上市公司内部控制体系完全失灵。
在张宏伟的主导下,公司长期开展融资性贸易和空转循环贸易等财务造假行为,内部监督机制却未能察觉,对于这些违规违法操作毫无作为,使得造假行为肆意蔓延。
南开大学中国公司治理研究院副教授牛建波认为,东方集团走向今天这个局面,最根本的内因在于实控人依旧将上市集团视为实现个人或小圈子目标的“私有工具”,秉持着一种过时的“硬控制”思维。
其二,外部中介机构监督工作严重失职。
大华会计师事务所从2020年至2022年,连续三年给东方集团年报出具“标准无保留意见”,直到2023年才发现问题并出具“保留意见”,这反映出外部审计在前期未能尽职审查,让财务造假长期隐匿。
其三,日趋复杂的造假手段令监管部门的一些常规措施面临失效。
枭雄:
“资本猎手”的扩张图谱
在东方集团退市倒计时的滴答声中,12.9万名投资者深陷泥潭,数十亿元市值蒸发,而这场危机的核心人物,正是曾叱咤资本市场的“东北首富”张宏伟。
1978年,年仅24岁的张宏伟瞅准时机,创建了东方集团有限公司,创业初期主要业务为建筑、房地产开发等。14年后,东方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并于2年后上市。
东方集团成为首批股票公开发行的民营企业之一。这一里程碑事件,不仅让东方集团获得了更广阔的融资渠道与发展空间,也让张宏伟声名鹊起。此后,他还多次登上《福布斯》富豪榜。
对资本与杠杆的痴迷,是张宏伟商业生涯的鲜明注脚,也是未来败局的隐藏祸根。
“资产经营等于是在做加法,资本经营却在做乘法。如果加法和乘法一同做,企业自然会像滚雪球般做大做强”——这是张宏伟流传在商业江湖的观点之一。
1995年,在张宏伟的主导下,东方集团参与国有企业改制试点,投资参股锦州港(现称“ST锦港”),成为其第一大股东。这一举措不仅为东方集团带来了稳定的港口资源与可观收益,通过参与港口运营,张宏伟积累了深厚的政商资源。
1999年,东方集团通过司法竞拍拿下深圳前进科技开发有限公司持有的6000万股民生银行股权。此后,东方集团以民生银行为核心融资渠道,借助民生银行的金融牌照和资金优势,为东方集团的业务扩张提供了强大的资金支持。
在这一系列运作中,最核心的竞争力,是张宏伟对政策红利的敏锐嗅觉与悉心钻营,亦是其在商海驰骋的独门秘籍。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要抓住资本市场快速发展的大好机会,全方位解决融资以及投资流动性的问题。”2015年7月,东方集团有限公司召开的一场投融资体制及资本运作研讨会上,张宏伟强调要抓住市场提供的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迎接新的腾飞。
正是在这一年,公司决定将66.1亿元募集资金投资房地产项目。
而看似多元化的业务布局,实则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
东方集团公司核心主营业务为现代农业及健康食品产业,但公司主业空心化问题严重。以农产品加工销售业务为例,其毛利率长期处于行业低位,公司2021年至2023年农产品加工销售毛利率分别为1.72%、-0.41%、1.01%。
在实业的加法难以见效之际,张宏伟又想起了资本杠杆。
为掩盖经营颓势,东方集团依赖投资收益,并进行财务造假,以此维持报表的繁荣假象。然而,一旦投资收益下滑或市场环境恶化,企业经营困境便暴露无遗,造假败露更是将其推入深渊。
盛一舟律师表示,中国证监会拟对张宏伟处以1000万元罚款,达到新证券法针对虚假记载行为处罚的最高罚金。其行为还涉嫌构成刑法第一百六十一条规定的违规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罪,最高可能被处以10年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塌方:
“东方系”危机的多米诺效应
在东方集团危机的背后,是张宏伟整个“资本帝国”的系统性溃败。
根据民生银行及东方集团财报显示,截至2024年年末,东方集团及其关联企业在民生银行及附属公司的贷款余额为76.94亿元。截至2024年上半年,东方集团及子公司在民生银行贷款余额为51.52亿元,其中逾期金额23.35亿元。
有业内人士指出,公司的贷款违约与资产减值风险推高了民生银行的不良率,股权价值缩水也冲击了银行资产负债表。而关联交易合规性受质疑,内控缺陷可能引发更严厉的监管措施。
更值得注意的是,东方系旗下ST锦港与东方集团造假同源、问题突出。
从2018年至2021年,ST锦港与多家公司开展贸易业务虚增营业收入、营业成本和利润总额,导致多份年度报告虚假记载,四年合计虚增营业收入逾86亿元。
梳理可知,ST锦港财务造假手段与东方集团的虚假贸易业务如出一辙,都是通过无商业实质的交易来粉饰业绩。而东方集团在此期间,也正进行着大规模的融资性贸易和空转循环贸易以虚增营收。
跨板块协同造假疑云一直笼罩着整个“东方系”帝国。
在业务层面,“贸易-港口-物流”闭环虚构问题显著。ST锦港收入造假与东方集团虚假贸易或许存在关联,东方集团的虚假贸易业务可能借助其港口物流服务进行掩护,通过虚构货物运输、仓储等环节,完善虚假贸易链条,虚增营收与利润。
在资金归集模式上,东方集团通过东方财务公司将上市公司及子公司资金集中,表面进行资金管理,实则掩盖资金流向。
盛一舟律师表示,东方集团作为ST锦港等子公司的控股股东,深度参与甚至干预其经营决策,存在被要求配合进行虚构业务等情况的可能。其他东方集团系的子公司亦如此。
东方系造假的多米诺骨牌,还在不断倒塌。
为支持上市公司发展,张宏伟于2023年4月至11月期间,以其全资子公司持有的联合能源集团有限公司18.57亿股为东方集团23.5亿元贷款提供了股权质押担保,目前相关担保仍在存续中。
随着东方集团资金链断裂风险加剧,一旦债务违约,联合能源集团股权将面临被连环处置的局面。这不仅会使张宏伟失去对联合能源集团的控制权,还可能引发更多连锁反应。
败局:
迷信资本力量 难逃坍塌宿命
“东方系”坍塌不仅是张宏伟个人的滑铁卢,更折射出部分民营资本系的深层顽疾。
在张宏伟眼中,世界是资本的江湖。为构建庞大商业帝国,张宏伟频繁运作资本,却未意识到资本应深深扎根于可持续的实业。
东方集团在其主导下,开启短债长投,不断加杠杆扩张。在地产领域,他累计投入超百亿元。当市场环境骤变,资金链断裂风险一触即发。
金融机构股东监督缺位,也是部分民营资本系存在的一大症结。
以民生银行为例,其对股东贷款风控就很能说明问题。东方集团作为其重要股东,公司及子公司的贷款余额到2024年6月末高达51.52亿元,其中逾期金额23.35亿元。这一现象暴露了银企治理的隐忧,金融机构未能有效履行对股东贷款的监督职责,为民营企业过度依赖金融杠杆、盲目扩张提供了温床。
不过,随着资本市场改革推进,退市常态化为民营资本系敲响了警钟。
项捷克表示,当前监管机构越发关注上市公司财务数据真实性。由于一些上市公司上市时间久远,上市时内控规范较为薄弱,在宏观形势下行时,为粉饰财务报表易出现财务造假问题。当前,监管机构会通过现场检查等方式,核查上市公司财务数据真实性,那些存在业绩大幅下滑等异常情形的上市公司,则容易成为优先检查对象。
回顾中国商业史,从“德隆系”“明天系”到如今的“东方系”,兴衰周期惊人相似。
它们往往草莽崛起,借助时代机遇快速积累原始资本;随后通过杠杆扩张,大肆举债并购,实现规模迅速膨胀;接着走向多元化失控,业务布局分散,核心竞争力缺失;进而陷入财务造假,企图粉饰业绩掩盖经营困境;最终迎来监管整饬,走向衰败。
这种轮回背后,是企业家过度依赖“用资本解决资本问题”的路径,过于迷信资本力量,忽视实业根基与竞争力的培育。
牛建波认为,东方系的惨痛失败,给其他民企集团带来诸多启示。其一,实控人的认知边界就是企业的生死边界,持续学习和自我提升是掌舵者的终身必修课;其二,科学的治理是防止“内部人失控”的重要防火墙,对实控人自身也是一种长远保护;其三,必须彻底告别依靠信息不对称、监管套利或违法违规获取成功的幻想,适应法治化、透明化的市场环境才是出路。
当企业家的雄心异化为对资本规模的盲目追逐,当创新被财务操纵取代,所谓的“商业帝国”终究如沙上筑塔,不堪一击,留给市场与行业的是沉痛教训与深刻反思。
作者:郭成林 柴刘斌